2.茅屋

这些天花了许多气力将屋子整理出来,一边清理,一边想起阿爸阿妈,这么多年过去了,他们杳无音讯,但我总觉得他们依旧在人世,只是在一个我并不知道的地方。茅屋的各个角落,每个房间到处都留下我儿时的欢笑,12岁前的我依旧是世界上最幸福快乐的孩子。

6岁之前,我们一直漂泊度日,我依稀记得我见过大海和岛屿,去过城镇和乡村,途径人烟罕至的沙漠,到过冰天雪地的雪山,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直要居无定所。

直到我们一家人来到这里,父母在山上的平缓处建了一座草屋,一开始也没有打算久住。这里离臧城不远,进城方便。山下有个叫枯柳村的偏僻小村庄,一开始我们也很少和人交往,日子久了阿爸经常和村民交换食物,草药,阿妈擅长医术,常常为村里人医治病痛,慢慢喝山民熟络起来。恰好这时阿妈又怀孕了,不适合再过漂泊的日子,父母决定在这里安定下来。

而要安定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盖一座结实的茅屋。

山居的茅屋是阿爸请来几个老山民一起盖的,山民们说山中的石头多,地下的树根发达,缝隙多,用水将泥土浸泡多日,等着泥土沉淀结实了,就可以夯墙,木材是从山下一根根扛上来的,所有的木头用榫卯连接,屋顶钉好椽后,铺上牛毛毡等防水,最后将深秋坡地上的白色茅草用林中老葛藤捆扎好,一捆一捆的运回来,用一把长约2尺的竹子加工成的针,牵着藤条,将小捆茅草互纳在一起,叫“出檐”,阿爸说有了出檐再大的风也不会把茅草吹走。出檐后的茅草上一层茅草一层泥土铺在屋顶上,最后老山民用木头做的拍板细细地将草岔拍平整,茅屋就盖好了。在大雪来临之际,阿妈用面粉调好浆糊,取来柔韧的宣纸糊窗户,冬天的夜里我和阿妈坐在烛光下读书。阿爸下山的日子,阿妈便常常对着院外清幽的山月出神。

除了茅屋,篱笆,院落,菜地,药圃,水井都是阿爸自己建的,什么东西到阿爸的手里都可以变废为宝,阿爸用木棍,石头,藤条给我做了很多小玩意儿,在我房间的抽屉里依旧能找到阿爸为我做的弹弓,竹箭,此外还有木马,院子里的秋千,花床和院子外的小树屋都是阿爸的杰作。

四五月份是山上最美的季节。暑热不起,蚊蚋为生,清晨推开窗子,水塘里的水汽刚刚散去,鸟鸣声声入耳,看山花簇簇,楚楚娇艳,不远处,冰河融化,溪流涓涓不绝于耳,一个人坐在庭院里发呆。屋檐下筑巢的喜鹊在院子的核桃树下捡起一枚核桃,藏在了屋脊后的茅草丛里。记得小时候我养的小松鼠也常常喜欢到处藏食物。

忽然发现篱笆旁的一丛木槿已经开花了。娇艳的花瓣上带着昨夜的情露,让人心生怜惜。我在阿妈的房间里找到了笔和纸张,想起阿妈过去教我抄写的诗句“门对江村八九家,红尘昼静寂无哗。凤巢遥傍新移竹,鱼浪轻吹细落花。”

记得那时阿爸常常进山采药,家里的桌子上,院子里,房梁上到处都是晾晒的草药,阿爸进山采药打猎有时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,然后拿到山下的集市卖钱再采购一些必用品回来。阿妈在家里种花植药熬制香料,教我读书写字,都是阿妈出口成章,然后手把着竹笔教我写字。

到了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,阿妈吹起骨笛。阿妈的手细细长长的,柔弱无骨,放在笛子上好像两只会唱歌的蝴蝶在翩翩舞蹈。月光透过疏密的枝叶投在阿妈的头发和衣服上,我还是个很小的女孩,就觉得阿妈很美,她侧着头,月光下她的脸光洁异常,心无旁贷的面容更显柔美,记忆中的阿妈始终是温柔的,即便是因为我淘气责罚我的时候,语气也是平和的。

或许男人都喜欢柔情似水的女人,就好像雪茴那样温婉柔美的女孩,我要是男人只怕也会喜欢她多一些。记得漠笛说起过,他第一次见到雪茴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,那么一个美丽的女孩坐在轮椅上,却丝毫没有任何悲伤哀怨的感觉,她的面容恬静,一双乌黑的大眼睛,黑漆漆的让他想起小溪边饮水的小鹿,她看着他的眼神温顺中带着好奇和喜欢,如同一捧清澈见底的月光.....

为什么又想起这些呢,每次都说要忘记他,却又莫名其妙地触景生情,阿妈说人和人是有缘分的,强求不来。阿妈分明很喜欢喜欢漠笛,那次漠笛在我家养伤,阿妈就说漠笛是天生的造梦师。但是阿妈说最优秀的造梦师注定终生孤独,爱上他们只有痛苦。

那天我问阿妈什么是造梦师。阿妈说,就是一些能够自由出入梦境的人,自己的和别人的。

我又问,好像爸爸这样的梦医,也是造梦师吗?

阿妈说,嗯,是啊,梦医能够通过梦境治病当然是造梦师的一种。

可是,漠笛怎么会是造梦师呢?他自己就是一个病人,梦游严重到需要爸爸医治呢。

漠笛和别人不一样,还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的梦境,所以才有梦游症,但是他很有天赋,阿妈说,你爸爸会帮助他掌控自己的潜意识,这才几天的功夫,漠笛就已经进步神速了。如果他持续地用心学,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造梦师。

我歪着头一边搅动香鼎里的草叶汤汁,一边好奇地问,阿妈,那你说当造梦师到底好不好?

没所谓好不好,有些人天生就是造梦师,就好像有人天生是画家,是舞者一样,天赋是最难得的,发挥的好与坏,人生也会因此大不相同。不过,阿妈放下手里的器皿,拉起我的手,说:小楹,就算你心里喜欢漠笛,妈妈也希望你离他远一点。

为什么?我感到自己的脸颊腾的变得火烫,声音也有些发抖:我,我,谁说我喜欢那家伙了?

女儿的心妈妈哪里有不知道的?阿妈微笑着帮我将额前的乱发拂到脑后,说,漠笛以后十有八九会当造梦师,最优秀的造梦师终生都在梦境和现实中穿行,不能拥有家庭,孩子,更不用说有些造梦师会追求生命的极致,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抛开世俗的一切,前往梦极。所以爱上造梦师是非常不幸的,注定会孤苦一生。

孤苦一生?那时的我有着父母的爱护怎么会懂得孤独寂寞的凄凉。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,于是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只是问阿妈,梦极是什么地方?

梦极就是梦境的极点,或者说是人类潜意识的源头。

造梦师为什么要去梦极呢?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追逐线球的小猫,不知不觉间线球就越来越长。

就好像登山的人一定要去攀登世界最高山一样,探寻未知挑战极限是人类的天性呀。

可是爸爸也是梦医,他不是也没有去梦极吗,而且也有家,有孩子,我们在一起不是生活的很快乐吗?

一直坐在旁边用竹篾编筐子的阿爸抬起头,看看我又看看妈妈说,阿爸喜欢和家人在一起,所以不是个好的造梦师。

我扑到阿爸的怀里撒娇说,阿爸是最好的!

阿爸笑着放下手里的东西,将我抱紧,用硬硬的胡子扎了扎我的脸,说:“但是我觉得我的选择是对的。”

梦极到底有什么呢?造梦师去了梦极也可以回来啊,就好像你去山上采药然后回来一样。我依旧似懂非懂。

梦极是个很危险的地方,到处是暗能量漩涡和潜意识的风暴,一不小心潜入梦极的造梦师就会被强大的能量击中,被击打成为碎片。所以很多造梦师一踏入梦极就永远都回不来了。

真可怕!我咋舌,究竟有没有造梦师活着回来呢?

如果他们能活着,他们也不会回来,因为....阿爸忽然顿住,不再说下去。

我抬眼看见阿妈担忧的眼神,她看着阿爸的眼睛缓缓地摇头,显然在不赞同阿爸多讲下去。我用双手搂住阿爸的脖子,缠着阿爸不肯松手,可是阿爸呵呵笑着任凭我怎么撒娇,都不肯再多说了。

我清楚地记得父母说过的这些话,他们没有说错,漠笛的确是个很好的造梦师,但是他们还是错了,漠笛为了雪茴留了下来,人都是有感情的,为了喜欢的女人漠笛选择了停留。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看着手中的黄色小花顺着溪流曲曲折折地飘远。

父母失踪后,我也常常想,阿爸和阿妈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关于造梦师的事情呢?和臧城的人们不一样,阿爸阿妈得知蒲公英光球的第一反应丝毫没有喜悦,反而显得焦虑和担忧。臧城的人们传说,蒲公英光球建成后人人都可以前往梦极,而且穿过梦极就能前往一个比现在更好的世界,将生命中的遗憾和痛苦统统抹去,拥有一个幸福美好的人生。

我和所有的臧城的人一样,无比向往着蒲公英光球的完工,现在的我真真正正地寄望在冥冥之中的某地,我可以过着和现在不一样的人生:在那里阿爸阿妈从来没有离开我,漠笛永远爱我,永远地留在我的身边....我希望在那个平行的世界中我是一个快乐的人,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---没有别离,没有伤痛,幸福到永远。